塞纳·阿隆索的性格其实非常符合大众时代的激进潮流。
他是一个极重礼节的高素质人才。信与他初次相遇时，映入眼帘的是他把腰弯成一个僵硬的锐角，对着几名高二的学生连连道歉的画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学长，真的很对不起！”
那几名高二生一脸茫然，面面相觑，一副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
“我们并没有责怪你啊，人群这么拥挤，不小心碰撞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中一名制服上沾有一小块茶色液渍的学长用柔和的口吻劝他停止那谦恭过头的举动，但并没有用。
“不，是我太疏忽了，如果我走路的时候多注意看着前方就不会撞到学长，也不会把您的衣服弄脏了！这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我，并接受我的赔偿！”
信仔细一看，在距离塞纳左脚不到一米的地面翻倒了一瓶可乐，茶黑色的液体携带无数小气泡瘫倒在校门口的水泥路上。
“我都说了没有怪你，原谅什么啊原谅！”制服被淋脏的学长露出不悦的神情，“只不过是这么一小块污渍，随便洗洗就干净了，我不在意。再说我们走过来的时候也光顾着说话，和你一样没注意看前方，要说责任我们双方都有吧。”
“不，不对…”塞纳依旧不肯松口，“错的当然是我啊，就算我们双方都有疏忽大意之处，可我才一个人，你们有四人，所以追究起来一定是我的责任。请学长们务必原谅我，把制服交给我吧，我帮您洗，或者允许我支付您洗衣的费用…”
他才一个人，而学长们有四人，所以责任在他一个人身上…
不知为何，塞纳这个理论令信感到十分震撼，就像从书籍上读到了叫人拍案叫绝的精彩句子。但那个学长显然并不觉得此句有何奥妙，他有的只是愤怒。
“你神经病吧你！都说了没关系了还在这叽叽喳喳没完。得了，我和你道歉行不？快让开，要上课了！”他说完便强硬地从塞纳身旁走过，紧咬的牙根由里及表地凸显。
身后另外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用嘲讽的眼睛瞟了塞纳。也许是心情太过喜悦以至于再一次走路不看前方，他们三人各撞了塞纳一下，似乎力道还不小。不过塞纳几乎纹丝不动，他穿着制服的身躯看起来有些瘦弱，却意外地很经撞。待四人都已走远，塞纳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可乐瓶扔进路旁的自动分解型垃圾箱，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包蓝色塑料纸包装的湿纸巾，工整地擦拭地上那摊可乐渍。塞纳见状，也从书包里拿出一块一次性手帕，弯腰帮了他一把。
“多谢你了，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塞纳向信致谢。
“举手之劳啦。我是看快要上课了，怕你迟到。”
“谢谢谢谢…”他对着信鞠了一躬。
他未免也太注重这些繁文缛节了。虽说讲礼貌是一个优秀公民最为基本的素质，但像他这样能把鞠躬与谢罪当作锻炼身体的惯用动作来执行的人似乎不会有第二个了。刚才面对那几个高二生也是，他一个劲地点头弯腰，口中诚惶诚恐念念有词没完没了地道歉，信并未从这一系列动作中感受到他礼数的周到，反倒觉得他的作为有些矫枉过正，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当他对着自己深深折腰且连续不断地道了七八声“谢谢”后，信心情有些烦躁，但只要一想到这只是对方惯有的礼仪流程也就理解地释然了。
从此刻起，信和塞纳成为好友。
交往之初，塞纳的谦卑令信极难适应，他不止一次向塞纳提出诚恳的建议，希望他更加自如，在与人社交时尽可能保持大方自如的言行举止，换言之，就是暗示他废除掉那一系列冗长的多礼。但无论塞纳如何努力，他弯下去的腰已经很难再挺直起来。三恭五敬已烙印在他骨子里，这是谦逊精神的中毒症状，但对身心并无害处，因为大众时代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有自信张扬的人，也要有自谦自让之人，此乃阴阳调和之道。
塞纳说，自己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家里并没有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家里的自由币收入只是勉强维持在大众国国民户均经济收入的平均水平线上。父亲是一名建筑用机器人维修员，母亲则是家庭主妇，自己是独子，但父母从来不曾对他娇生惯养。他说父亲认为，不能因为社会经济条件富有到即使是一辈子都能丰衣足食的程度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每个人都必须通过自身的劳动获取收入，这样一来在享受国家恩惠般的国民福利时才能心安理得。当然，父亲希望塞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至少要比自己有出息。
“纪信同学认为，在这个人人都能自由发展的美好时代，一个人要在社会上取得怎样的成就才算有出息呢？”
塞纳淡灰色的眼晴与“美”永远无法挂钩，甚至从眼瞳中看不到任何吸引人的光泽，只有浑浊的灰色，单调而扑朔迷离。但信觉得他灰色的眼睛有一种水泥路的朴实无华，给人脚踏实地的印象。信判断眼前的人可以深交。
不过，他抛出来的问题并不好回答。如果他只需要一个冠冕堂皇毫无趣味的所谓标准答案，信随便组织一下语言就能侃侃道出，但信拒绝这么干，因为太过失礼。
“嗯，请容我考量考量…”信将果汁的吸管伸入口中，斯文地啜了一口，“有出息的人啊…”
信突然坐得如电线杆般笔直，眼睛闪过一道好胜的金色光芒。
“不如说是‘真正的人’。”
“真正的人？”塞纳吃惊地看着他，“难道大众国十几万人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信笑而不答。回想起此事，信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欠揍的时刻。
“那么，我顺你的意思换个问法：纪信认为真正的人是怎样的？”
信掂起下巴，半仰着头望着蛋糕店装潢得花花绿绿的天花板，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
“能左右大众意志，使个人意志被大众推崇甚至膜拜，进而使自己对社会建设的蓝图成为被计票系统采用的国策，上可影响国家历史进程，下可改造民众观念，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也就是我认为的‘有出息的人’。”
信至今秉持着当天的想法，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信多少有些后怕。他话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对思想独裁的狂热追捧，大有凭一人之意志统御万民的邪恶野心，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非大众甚至是反大众的大逆不道的话。信当时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意识到个中的不妥。如果坐在他眼前的不是塞纳，而是别的愿为大众精神殉道的高洁公民，信的豪言壮语或许会被他用自由芯片的录音功能完整录下，并以之为证据发起控告性投票，那么即便是素质评分长期保持在97以上的优等生纪信，恐怕也难逃正义大众捍为国家意志的威严制裁。
幸好谈话的对象是塞纳，遵循大众意志但又对大众意志掌握得并不充分的塞纳。当信口出狂言，大谈自己的英雄观时，塞纳的脸上写满了赞赏与崇拜，在他看来，信崇高的人生追求仿佛是夜海边缘的港湾灯塔，将自己潜藏于暗礁间的个人意识瞬间点亮。信还记得，当自己语毕，塞纳那双骤雨初歇后的溪水般浑浊的灰眼眸突然就变得清澈了，并且熠熠生辉。
“纪信同学真了不起啊！要将大众国建设得更好，也许真的需要一个在统御大众的同时仍能按大众时代的标准行事的领袖人物呢！”
这次书生意气的谈话更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从那以后，信好友名单的特别关注列表上又增添了塞纳·阿隆索的名字。信对于塞纳的感情，是对待挚友的纯真关切；塞纳对信，却像是对待偶像般的崇拜。两人经常通过自由芯片的社交功能进行在线聊天，对信而言，塞纳是再好不过的倾听者；在塞纳看来，信像是一个饱含人生智慧的浪漫传教士。每个夜晚抽出十来分钟隔着虚拟屏谈经论道，畅所欲言，对二人而言都是一大快事。
他们曾有过这样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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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03 5月21日
——纪信，其实我小时候身体并不算健康，隔三岔五总会染上这样那样的疾病，尤其每到换季的时候我一定会得重感冒，伴随着39度以上的高烧，往往久治不愈，渐而恶化成其他更难治愈的疾病。医生说我是先天不足，据说母亲在怀我的时候也经常生病，我虚弱的身体在子宫时就已经铸成。父亲虽然表面上像个石头人似的对我冷漠无情，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很关心我。为了让我养好身体，他更加卖力地工作，想赚取更多的收入，向养生部购买有益身体的补品。
——除此之外，他还送我进了离家不远处的一家古典摔角俱乐部，想通过让我练古典摔角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我的天，我知道他本意是纯粹的好心，但当我踏进那家俱乐部的第一秒钟，就有一种误上贼船的危机感。我原本兴致勃勃地到达那里，不安却在一瞬间攫空我所有的勇气。
纪信（ID:111111） 20:04 5月21日
——你看到了什么？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04 5月21日
——两个**着拥有健美肌肉的年轻男子正在相拥热吻。我的眼睛，他们可是在法式接吻！舌头！血红色的舌头像两条**的禽蛇般交缠粘连在一起…
纪信（ID:111111） 20:05 5月21日
——你对画面的描写有些过分生动了…我能领会你眼睛看到了什么。
——但从你通过虚拟键盘敲出来的文字的语气看，你一定对同性恋感到反感甚至有些歧视。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05 5月21日
——男性之间的同性恋我难以接受，但如果是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尤其是两个很美的女性，我会抱以欣赏的眼光。
纪信（ID:111111） 20:17 5月21日
——这也难怪。据说有一项科学研究表明，人类会对异性与异性间的同性恋爱感到愉悦与欣赏。以此度之，你会有这种心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作为一个大众国的国民，你必须纠正这种有失公正的态度。
——请不要嫌我啰嗦，我要给你上堂课。
塞纳·阿隆索（ID:13257） 20:18 5月21日
——悉听教导。
纪信（ID:111111） 20:32 5月21日
——大众时代55年，刚上线不久的计票系统完成了继废除军警制度之后又一次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全民投票，通过了同性恋合法化的提案。事实上，早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很多年，古代的许多国家就已承认了同性恋的合法化，古人将同性恋视为艺术创作中表现美学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甚至将同性恋作为商业化作品中吸睛的卖点。总之，同性恋在古代便已得到世人的广泛认同。
——但是，这并非说明所有人都接受了同性恋的正当性。大众国建立之初，散落于地球各处的多种文化在短短数十年间强行融合到一起，团结的人们努力学习其他文明特有的思想文化，新的属于大众的文化高速健康地孕育着。
——融合一定会伴随着冲突。在各民族文化积极融合为一体的过程中，不同文化间的难以调和部分必然会发生争斗。对于同性恋的认可与否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当时，深受东方文化熏陶的一部分公民对同性恋十分抵制，他们认为同性恋是不洁的，是腐朽，是有违伦理的，因此坚决反对同性恋的合法化，并要求取消同性恋者的公民资格；而支持（或理解）同性恋的一方认为，爱与性别无关，只要两个人或不止两个人之间是真心相爱，性别不应成为阻碍他们的屏障，甚至有观点认为，同性之间的爱往往更加纯粹，更加理性，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只有男性才能理解男性的不易，只有女性才能理解女性的苦楚，因此同性恋不仅不应被抵制，反而应当大力推崇。于是，围绕着关于同性恋是否合法的争论，一场全民性的投票开始了。
——结果我们再清楚不过了，支持同性恋合法化的一派艰难地获得了胜利，据说当时参选人数超过十万，两边的得票率一半一半，获胜的一方的优势只不过寥寥两位数。
——据说在那次投票结束后，同性恋合法化被写入一条独立的法律，得到了最权威的保障。当然，那时的大众国远不只有今日的四法，最多的时期国家形形色色的法律法规超过了三千部。后来由于国民素质的不断提高，一些原本需要法文强调的准则早已深深地铭刻在每个人的颅内。有先贤提出口号：“法在人心，人心即法”，号召人们在就自觉领悟崇高的法律意识的同时突破冷漠法律对光辉人性的束缚，要求每个人在自己的脑中制定属于自己也属于大众的法律。于是大众们陆续发布提案，经过多次投票先后废除了两千多部已无需明文规定的法令，直至缩减至今日遗余下来的最重要的四法。这一过程足足有七千多年之久。
——现在，你应该知道同性恋合法化历史之悠久、得来之不易了吧？也应理解大众时代精明而威严的大众特色法治理念了吧？更应该明白在这大众时代，像同性恋这种早就被大众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是无可厚非的正常行为，任何人都不能谴责甚至连厌恶它们的情绪都不能有了吧？
——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对被大众认可的同性恋行为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即便有，也要将这种情绪隐形化，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你存在这种心理现象。因为，这样的心理会成为影响你素质评分的拦路虎。要想成为一个能被大众认可的优秀公民，这样的想法要不得。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35 5月21日
——纪信知道的可真多啊。多谢你的劝诫。很抱歉让你看到我非大众的一面，真的万分抱歉。经你这么一说，我也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十分不妥。
——也许相由心生，当时我看到两个肌肉男在我面前燃情舌吻时，我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会产生如此失礼的反应，应是拜我丑恶的内心所致。
纪信（ID:111111） 20:36 5月21日
——没那么夸张，敬而远之即可。
——不说这些了，能继续说说你的童年时代吗？我很感兴趣。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39 5月21日
——［OK］
——接着上面讲的，我进入了那家古典摔角俱乐部开始练习。正如纪信同学所言，同性恋其实是正常的取向，无论是性方向还是价值观方面。那些我一开始很不喜欢的俱乐部成员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在我刚开始练习古典摔角时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天生骨架较小，又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身材可谓皮包骨头，四肢力量也十分单薄。教练当时告诉我，与其练习摔角的技巧，不如先将身体练结实。我十分认同他的观点，毕竟强身健体才是我练古典摔角的初衷。把身体锻炼得健朗就够了，会不会古典摔角反倒不重要了。
——万事开头难，许多话说着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颇为不易。虽然教练说了，刚开始的阶段运动量不必太多，半小时左右慢慢来，但就是这半小时的肌肉锻炼就把我累得够呛。三天，我只练了三天内心就打起了退堂鼓，而肌肉更是酸痛得像被五马分尸。我甚至看到杠铃就吓得浑身发抖，接连数日做梦，梦见的都是身后有一把巨大的疾速翻滚的杠铃在追我，它甚至有一张大嘴，张得像黑洞，喊着不要逃不要逃［尴笑］
——我把自己要退出俱乐部的想法告诉我父亲，换来他一顿痛骂。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了让我进去那家俱乐部，父亲花费不少，要知道那家俱乐部的会员有不少都是我老家附近有出息的人物，又是私人开设，环境好，器材全，收费自是不低自己费尽心机才把儿子送进去，指望着儿子修练完成后化身为可靠的魔鬼肌肉人，结果儿子才去了三天就举白旗了。
纪信（ID:111111） 20:41 5月21日
——这也没办法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你觉得坚持不下去不想继续也无可厚非啊，我觉得你爸爸应当尊重你的想法才是。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45 5月21日
——我父亲才没有纪信这么通情达理，用古代一个政治名词来形容他就是“顽固派”，他就是个“法西斯”。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让我做的，我无从反抗必须言听计从；只要是他不允许的，就算我有多想要的东西他都不会给我。
——他就是这样的人，与这开明的大众时代处处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在他参加的许多投票中，将近八成的投票他都选择了与多数人相反的选项，不仅参与奖金拿得少，素质评分还多次跌落红线。虽然没有人发起监督性投票质疑他的公民资格，但素质评判所的工作人员还是有好几次把他叫进所里问话，警告他要注重自己的素质学习，同时多看看心理医生。
——他就是如此驽钝的人，应该说是情商低？但在我小小的家中，他却是大权在握的上帝，我一直很怕他。由于父亲不允，我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回去俱乐部中锻炼，那段时间不只是肉体疲惫，内心也颇为不甘。我那时才八岁，同龄的孩子放学后都在玩乐，我放学后却在和死板的健身器械以命相搏。
——关南，我们同班的同学，他是我邻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对我而言关南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比包括纪信在内的任何算得上朋友的人都重要。当时他看我可怜，给我出了一个馊主意，要我通过离家出走的方式向父亲抗议。我如获至宝地采纳了他的计策，放学后家也不回、俱乐部也不去，就躲在一条天桥底下的桥洞内呆了一夜。我不怕黑，但夜深时肚子自然会饿，可即使腹肚在不断高歌，我内心却无比兴奋。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在抗争，一场与恶势力誓不两立的正义抗争，就像古代那些革命家一般慷慨激昂，充满斗志。可是到了第二天，当铁青着脸的父亲和邻居几名叔叔在天桥下找到我时，我后悔了，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
——我本来计划着这次离家出走会持续两到三天，却没想到父亲找人的本事那么高明，这么快就找到了。以我父亲的性子，仅隔一夜他定然还在气头上，被他找到无异于投食与虎，我做好了被他痛骂一顿的准备。但父亲找到我时，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有的只是欣喜若狂的神情，像在沙漠中差点渴死却见天降甘露的遇难者。他紧紧抱住了我，嘴上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我至今犹记得，父亲抱着我时，身体在不断地发抖。我意识到自己干的事有多么伤人，可怜的父亲。当然我没有想到，离家出走这件事在日后会置我父亲于死地。
——回家后，父亲告诉我如果不想去练摔角就不去了，但被我拒绝了。我不能辜负父亲的一片真心，即便我真的不想去，为了让父亲放心我也必须去。就这样，我重新回到那家俱乐部中练习，不再发牢骚。其实也就是一开始的练习很艰难，在适应期过后，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现在的我已经获得了古典摔角七段证书，练就了一身好肌肉。也许穿着制服看不出来，其实我是个穿衣显瘦的人。
纪信（ID:111111） 20:46 5月21日
——关南这小子，原来那么小的时候就这么猴头猴脑了。还好，你和你父亲最后能互相理解了。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51 5月21日
——也许在背后说别人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但在那件事上，关南一直否认自己曾经建议我离家出走，这让我不太舒服。当然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继续说说我父亲。之前和你说过，他的工作是负责维修施工用的机器人。事实上，他在大学时学的是政法学，而且他读的是在这一领域堪称尖端的布达拉大学。据说父亲在大学期间成绩斐然，很受师长的期待。他自己的理想是为大众国修订更加完善的法律，使这套无政府主义全民民主政体更趋完美。因此，他攻读了大量政法类古籍，拼命地撰写学术论文，并将其发表在计票系统的网络论坛上。这些论文为父亲赢得广泛的赞誉，也使父亲对修订四法这项艰难的工作更有动力。
——然而，有些事如果太过深入，往往会像坠入沼泽般一落千丈，从此不复归来。父亲获得了四维图书馆的阅读许可，进入那所藏书十亿本的典籍巨库尽情畅读。他在四维图书馆住了两年，读了三千多本书，却只在离馆前一天写了一篇论文。是的，两年时光赋予他的灵感只够写一篇论文。
——小时候父亲和我谈及此事时，脸上时常挂着不甘却无可奈何的苦笑。当时我还年幼，其实并不太懂父亲在说什么，比起听他讲述过去的人生，我更愿意听看护芯片播放的童话故事。我从未问过父亲那篇论文的内容，他似乎也很忌讳这一点，什么也没说过。后来听我母亲说，父亲写完那篇论文后，在发表前拿给了大学的教授看，希望得到他们的修改意见，结果换来的是被布达拉大学除名的消息。他甚至一度失格，被带进了素质评判所进行再教育。幸运的是，父亲只用了五年就恢复了公民资格，不必像多数失格者那样一进去便是终生。
——但是，五年的荒废以及素质评分的清零重计，使得身边的人对父亲并不足够信任。由于无业，父亲选择让民生机构帮忙分配工作，在关于父亲工作分配的人事性投票中，父亲被大众们运用自己的选票发配至现在的岗位。
——父亲跟我说过，他就是从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起喜欢上喝酒的。三十一岁时，父亲结婚了，不久后我便出生了。
——在我离家出走的风波平息不久后，父亲又摆出一副臭脸司令的模样，他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未成年人宽恕法》的存在，他一定要打断我的腿。我知道他是说气话，也就笑笑过去了。
——当时，我已经植入了看护芯片，每天除了上学还得收听看护芯片的教条录音，睡觉的时候还得开启催眠教育模式。做梦梦见自己在天上快乐地翱翔时，周围的云彩居然也喃喃念着“个人服从大众，大众改造个人”和“记住要永远保持一颗仁爱之心，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都必须学会无条件的原谅”、或者“一万人说是，一万零一人说不是，那便不是”之类的语录。我知道这些都是神圣、绝对正确的真理，但当时毕竟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难免不胜其烦，就把自己的困扰之情讲给父亲听，问他有没有办法将看护芯片从我身上拆掉。
纪信（ID:111111） 20:53 5月21日
——哈哈哈哈［可爱］
——我也有过这种想法呢，只不过没说出来。我想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吧。不过托看护芯片循循善诱的福，我们大家才能成长为一名道德高尚、心智健全的合格公民啊。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58 5月21日
——是这样没错。
——但是当时，父亲对我的抱怨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他居然破口大骂，骂的不是我，而是看护芯片和自由芯片。他粗暴地用极其难听的字眼辱骂看护芯片的教育功能以及自由芯片的监督功能，进而又将抨击的对象扩大到计票系统…他说的话很多，也很难听，我说不出口…应该说敲不出字。总之，上至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和投票评级的标准，下至奖惩制度和素质评分的计算方式，父亲都用不逊的言语进行了毫无道理地攻击。他当时的言行相当非大众，甚至是反大众，着实让我惊愕。后来回想起来，我才记得那天下班后他喝了四瓶白酒。
——我让他小声点，他大喊这是在自己家，有什么可怕的。可他不知道，我那公民自觉性极高的母亲在他不注意时用自由芯片的录像功能将他刚才的言行完全录入。次日，母亲发起控告性投票，向大众检举我父亲，罪名是父亲涉嫌污蔑大众精神，怀有严重的反大众倾向，同时用自己错误的思想影响孩子，在教育的方法上存在对未成年人的精神性伤害。除了那段音像，母亲还把我曾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对抗父亲的事情作为证据列入投票内容。此事因为有邻居作证而成为证明他教育方式太过粗暴的有力证据，连同那段音像一同将我父亲置之死地。
——我还记得那是一次第三级投票，有超过一万人参加投票。这一万人中的大部分人是和父亲毫无交集的人，但他们都是有过相关投票经验或在各领域取得突出成就的人才。我没记错的话，一万多人中除了两票超时被判弃权，其他所有人都投了我父亲“有罪并判处死刑”票。除了这个选项外我记得还有“无罪”、“有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有罪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后面还有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多年、无期徒刑等选项，但捍卫大众精神心切的万余选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有罪并判处死刑”。从此次投票看，大众的眼睛是雪亮，大众的意志是统一的，我国公民平均政治素养是极高的。
——你有在看吗？
纪信（ID:111111） 20:58 5月21日
——当然在看。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0:59 5月21日
——什么都不必说，你愿意看我很高兴了。
纪信（ID:111111） 20:59 5月21日
——想说的话请继续。我会无条件地倾听。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05 5月21日
——谢谢你。
——投票结果出来后，坐在客厅的父亲看完了虚拟屏上的结果页，先是苦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亲躲藏的房间紧闭的门，摇了摇头。突然，他停下摇头的动作，就像他负责维修的施工型机器人在作业过程中突然失灵的模样别无二致。我意识到是计票系统将处死的指令发送到父亲的自由芯片上了。我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触及到的是最平寂的空气。父亲被执行了安乐死刑。
——当时的我内心意外的平静，像止水般毫无波动，仿佛父亲会落得如此下场早已在自己预料之中。父亲下葬之后，母亲收到了计票系统发放的第三笔杰出公民奖金，表彰她为捍卫大众精神不惜检举家人的高度自觉。过了不久，母亲改嫁了，对象是她的前男友。在和我父亲结婚后，她和他仍有来往。她在离开我家时希望我跟他一起走，她说她新的丈夫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听到这句话时心如刀绞，愈发悲悯起尸骨未寒的父亲，在感到被背叛与侮辱的同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毫无意义的存在。我拒绝了母亲的邀请，她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父亲被处死那年我九岁，大体上已经能自己生活了，所以也没有向邻近的孤儿院之类的地方求助，毕竟国家民生机构每天都会发放足够的食物和日用品，只要自己动手，温饱方面全然没有问题。我向那家古典摔角俱乐部提出退会的申请，原因当然是经济问题。但俱乐部不接受我的申请，会长告诉我随时都可以去那里练习，他永远不会向我收费。
纪信（ID:111111） 21:06 5月21日
——我们的社会果然还是好人居多啊。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06 5月21日
——会长确实是个好人，但他也是个同性恋者…好吧，这是我的偏见，性取向不妨碍他是个好人的事实。
——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新的生活将从头开始，但麻烦事还是一件接一件到来。
纪信（ID:111111） 21:07 5月21日
——让我猜猜看。
——是不是未成年人保护局要对你进行心理辅导甚至是心理治疗？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07 5月21日
——！！！！！！
——纪信你是神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纪信（ID:111111） 21:09 5月21日
——我也是推测的。
——家里发生那么大的剧变，就算你内心再坚强也一定会有所创伤。
——看护芯片除了会记录未成年人的肉体健康数据，心理健康情况也会及时准确地记录，未成年人保护局想得到这些数据轻而易举。
——一定是看护芯片监测到你心理压力很大，并将数据传输给了保护局吧。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16 5月21日
——纪信不愧是纪信啊，什么都懂。当时具体的情况我其实也不尽知，但和你想的大概差不多。当保护局的工作者来到我家门前，出示工作证件时，他笑眯眯地告诉我，他们会让我健康快乐地成长。
——也许是因为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许多事情，当我看到他那身纯黑色的工作制服时，内心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我想拒绝他，不愿和他一起走，但嵌在我体内的看护芯片开始用烦人的电脑音发出警告，要求我必须遵从保护局的安排。我无力反抗，只得应允，心惊肉跳地跟在工作人员身后，去了未成年人保护局的本地分局。
——刚到那儿，几名叔叔阿姨就把我团团包围，他们脸上都挂着和蔼可亲的笑，看上去十分可靠，但我当时心里所想的只有对即将发生的事的忧虑。在我看来，他们的笑容都只是工作需要的伪笑，看似亲切，说到底还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种想法很过分吧？充满了尖锐的敌对情绪吧？现在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待人接物的态度有些偏激，被大众选为保护局工作人员的人自然是真心实意为未成年人着想的大好人，我却用敌视的眼光去看待他们。虽然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可如今想来，心中只有无限的惭愧。
——他们有条有理地问了我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说每天起床、睡觉的时间，三餐的份量，睡眠的质量，在学校快乐吗，交得到朋友吗，在古典摔角俱乐部锻炼觉得有益吗…等等。出于怯怕的心理，所有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他们做了记录，便送我回家了。
——但是，当天晚上，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时，白天来我家找我的那个人发来的视频通话的请求。我心想不能惹麻烦，还是配合保护局赶紧完成心理健康调查为妙，于是接通了。
——他先是让我保持冷静，我向他确定自己很冷静，他点点头说很好，然后将今天接受问话后保护局对我的心理健康状况做出的评估告诉了我。
——他说，我的心理健康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在过去的一个月也就是父亲被处死以来的一个月里，看护芯片所记录的反映我心理健康情况的指数在直线下降。他说我本来的指数就不高，只有70点上下，而经过这悲情的一个月的捶打，我的心理健康指数暴跌至58点，已在及格线以下，且仍在继续向下跌的趋势。
——听到这个，我并不觉得意外。身体是自己的，心更是自己的。家中的巨变对我而言无疑是痛苦的折磨，我表面装作很坚强的样子，其实无时无刻不觉锥心。我本来就是一个善感的人，看到寄居屋檐的鸟雀在换季时远飞异地都能心酸好几天。面对家里的事，我脆弱的心理防线早已岌岌可危，我甚至想过要自杀，却又觉得自己还小，还有太多事情未做过，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的还是个孩子啊。生命的色彩如此斑斓，享受还来不及，岂可轻生？自杀是一种反大众的行为，自杀的罪恶堪比颠覆罪。当时的我怎么就没明白呢？
——之后，他又告诉我，结合我的心理健康指数和白天的问答情况，未成年人保护局将会将我的看护芯片中的克己程序提升至第三级别，主要包括干扰性、暗示性更强的伴耳性教条播放功能和睡眠式教育功能。纪信可否知道这两样功能是怎么一回事？
纪信（ID:111111） 21:25 5月21日
——我知道。
——伴耳性教条播放功能是一种具有强制性的播音性教育功能，堪称看护芯片的克己程序中威力最强的功能。它会在未成年人头脑清醒的状态下自行启动，或是播放宣扬大众精神与美德的儿童读本，或是播放能抚慰心伤的动听音乐。这些音频会在未成年人脑中反复播放，只要保持清醒状态，声音就不会停息。
——睡眠式教育功能这个就更好懂了，每个未成年人每天入睡后都要接受它潜移默化地亲切教导，区别只在于等级的不同。等级越高的睡眠教育，其暗示性便越强，这里的暗示性，指的是心理暗示。
——关于心理暗示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一部动画片有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被突然爆炸的“哑弹”炸伤，其伤势甚重，几乎所有医生都认定他无法医治，但仍有一名医生挺身而出，为他进行了手术。凭借这名医生神乎其技的手法，男孩得救了。这是一次堪称奇迹的了不起的手术，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的可能。但是，在小男孩刚从手术的麻醉中醒来时，他听到了为他操刀的医生与另一名医生在手术室门口的争论。另外那名医生认为，执刀医生的手术中存在纰漏，会落下严重的后遗症，二十年后小男孩的右手手指会变得不灵活，甚至完全失去知觉。刚从生死边缘逃得性命的小男孩一醒来就听到这样不祥的预言，并且是出自专业人士的预言，隐忧如同定时炸弹埋在他内心深处。二十年后，那名医生一语成谶，男孩的右手手指失去了知觉。可事实上，那场手术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而那名抛出二十年失觉预判的医生完全只是出于对同事高超技术的忌妒才信口雌黄，其实他也认为手术是成功的。讽刺的是，小男孩将他失智的言语当成了必中的签卦，本不该产生的症状由于心理暗示的诅咒无中生有。无论男孩如何检查，手指都查不出任何毛病，但就是动不了——因为他二十年前便被下了心理暗示，二十年来他都在不知不觉中告诉自己，右手手指迟早会像石头般无知无觉。不是手指不能动，而是他的心不允许手指动。这就是心理暗示。
——睡眠教育经常通过改造未成年人梦境的方法对其进行带有心理暗示功能的教育。一般来说都是程度较轻的暗示，比方说让孩子在梦中看到的每个人都是天使，让天使们善意地告诉孩子：这个世界没有黑影，只有光明。孩子醒过来时虽不一定会迷信此句，但会自然而然地用乐观的寻找美好之处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这是最浅易的暗示。
——至于你说的更强的暗示性我并未接受过，但我估计应该会通过更强烈的手段刺激人的大脑，使之产生足以颠覆梦境与现实边界的深刻印象，进而从根部改变人的思想。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27 5月21日
——我真的很崇拜你啊！
——纪信真是博学，这些知识我只是粗略知道一点，你却了解得这么详细！到底是在哪里学到的？
纪信（ID:111111） 21:16 5月21日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所知不过皮毛。我以前就对这方面的知识很感兴趣，经常在网络和各级图书馆中查阅资料，找来找去也就找到这么点东西，网上或是一般的图书馆像是被什么力量封印了似的（只是开个玩笑，我们的国家根本不可能存在禁阅书籍或垄断信息的现象，我认为应该是这些知识在三战中遗失了，因为我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参考文献都是上万年前的了，而且都只是粗略的一笔带过）。或许在四维图书馆能找到更多的相关信息吧。
——真想得到四维图书馆的阅读许可。我好想被那里的藏书活埋！［可爱］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28 5月21日
——［捂嘴笑］
——你一定有机会进四维图书馆的。
纪信（ID:111111） 21:28 5月21日
——话题被我带偏了，继续说你的事。
纪信（ID:111111） 21:35 5月21日
——在？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39 5月21日
——在了，刚才去上厕所，抱歉让你久等了。
——继续讲吧，篇幅有点长，请稍等。
纪信（ID:111111） 21:55 5月21日
——洗耳恭听，不对，拭目以待。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1:42 5月21日
——我的看护芯片开启了第三级别的克己程序，说真的一开始我很惊讶它无比神奇的力量。
——先说说伴耳式教条播放功能。每天早上醒来，昏昏沉沉的头脑仍回响着睡眠教育遗留的余音，睡梦中那些绚美光明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尽管我从未用真正的肉眼见识过它。由于心理暗示的干扰，刚睡醒的我总会分不清楚眼前的光景是梦还是现实，精神处在游离飘浮的状态，但身体却异常舒适，可能是看护芯片在我体内输入了定量的液态大麻所致。每天在这个时候让我愉快地清醒过来的，正是伴耳式播放功能提神醒脑的优美乐章。
——“你的眼睛跳动着的，是这伟大时代最平凡的一抹自由之光”，这是播放音乐之前最堂听到的一句谚语。尾随着这一句，经过改编的德彪西的《大海》如约而至。每当这首曲子在我耳中响起，我浑身便充满了力量，同时变得更加轻松舒服，应是看护芯片在播放音乐的同时释放出某种具有使肌肉放松功能的药剂，那真是太愉快的感觉，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有一次我边听着《大海》，边享受着药剂恩惠般的救赎，赤身**地站在镜子前——我得说明一下，我从小就养成了裸睡的习惯。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浑身泛着潮红，脸上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我坚信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我的生殖器惊人地充血，像要爆炸般疯狂地**，当时我才九岁，但那一刻我的阴 茎看上去至少有25厘米长！看着那一幕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至有种难以言状的自豪感，我十分享受当时的状况，我感到自己无所不能，更体会到整个世界、全人类都在爱着我。我为自己生而为人、为自己生而逢时感到万分庆幸，所有因家庭变故产生的痛楚在那一瞬间统统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信心与亢奋…
——说真的，即使过了八年之久，我依然对当时的记忆恋恋不忘。有时候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生来至今最美妙的记忆——当然我明白，未来会有更好的在等着我。
——在接受第三级别的克己程序治疗时，我一直有种想法，就是希望治疗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接受治疗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快乐…啊，那真是神的恩赐…不对，是大众之爱。当然，我深知每个人都必须从大众温暖的襁褓中长大，这是教条录音教导我的道理。
——除却刚起床那刺激的**，接下来直到入睡前的十几个小时内，教条与音乐交替播放，从无间歇。出乎意料的是，以往就对教条十分抵触的我在当时完全没有因长时间的听讲感到半点厌烦，反而有种强烈的饥饿感。教条一条播过一条，故事一个讲过一个，音乐一首唱过一首，我百听不厌，有的只是对下一条、下一个、下一首的翘首企盼。当我倾听它们的时候，有一种回到妈妈怀中、用小嘴贪婪**着腥甜母乳的安心与惬意。
——那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夸我整个人都变得有精气神了。而且不单单是外在的改观，我性格也渐渐发生变化。以前，无知幼稚的我对这个社会的许多事感到极为疑惑，觉得这个国家运转的方式十分怪异。但经过当年的治疗，我对大众时代只剩无限的拥戴与向往，现在也是如此。
——伴耳式教条播放功能就像妈妈的告诫，无时无刻不在爱护着我，使我得到灵魂上的升华的同时，并不会干扰到我日常的生活动作。我一边倾听着神谕，一边头脑清醒地处理一天当中该干的事，我精力充沛，极具战斗力，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
——然后，是睡眠教育功能。以往闭目入眠，每一个梦都是细小琐碎之事，比如说和花草嬉戏，和白云聊天，它们总会在轻描淡写间将许多深刻的哲理倾吐给我，在温馨亲密的氛围中反复灌输，使我在醒后记忆犹新，无论能不能理解都会记住那些哲理。但是，这样的教育方式，其效力缺乏持久性，因为它只是在简单地念叨，而没有采取更能让人产生刻骨铭心的记忆。普通的睡眠教育像是用戒尺敲打你的手掌，用单调无趣的方法试图让你记住那些对人生有益的道理，但只能让受教育者记得一时，时日一长难免会遗忘，因为这些道理不是你主动学习学来的，你甚至对它们毫无兴趣，只是梦中五花八门的拟人体强行在你耳边滔滔不绝地诵读。这些的教育方式不是说无效，只是效率较低，对于心理健康出现问题的孩子而言，往往听不进去，因为孩子的内心已经产生病变，他会不自觉地抵触所有外力干扰。
——但是，第三级克己程序下的睡眠教育与一般级别的有着天壤之别。我在接受其治疗期间做了许许多多妙不可言的梦，虽然已记不详尽，但有一个梦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梦见自己是一名传教士。当时我不懂得传教士是什么职业，总之在梦境的字幕中，标注着塞纳·阿隆索的职业是一名传教士。我身着一身朴素的白色僧侣袍，袍子正面漆绘着一个官官正正的红十字。在我的胸前，垂挂着一枚白银制的十字架。梦中的我已是成年人，总是大悲大悯地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行走于破败的城市中。
——陈旧不堪的教堂门口，荒芜渴死的田间阡陌，死老鼠集体堆砌的黑暗街角，到处横七竖八地瘫倒着因黑死病奄奄待毙的贫穷市民。我棕色的瞳仁中泪光闪烁，我赤诚的心脏表层磨刀霍霍。
——我走到其中一名面色发紫、瘦骨嶙峋的妇人面前，紧紧地握住她冰冷如石的手掌，悲伤地亲吻她淤血的额头，另一只手攥着胸前的十字架，在她耳边柔和地说到：“自由之神将为汝带来光明，须铭记汝心之真善美，亦牢记全人类之真善美。爱己，爱众，爱世间，则众爱汝，世亦爱汝，自由之神将赐天恩，受玷污之纯粹灵魂必当得救…”
——原来，我是大众意志、自由精神的传教士，我是一个近乎完人的圣者。
——我将自由之神的旨意传递给了她，金色的光芒从我手上传递到她身上。她额头的淤血消褪了，凹下去的眼圈隆起了，尖峭的颧骨平复了，苍白的嘴唇红润了，骨态的身躯丰腴了，竭源的乳 房喷出乳汁了，最令人感动的，是那双无神的蓝色眼睛再次焕发生命之光了。她欣喜感激地看着我，饱含深情地与我热吻，她在我耳边蜜语声声，向我连连道谢。我感动不已，动情地拥吻着她，她那喷泉般甘热的乳汁淋在我身上，就像圣母之爱的洗礼。我告诉她拯救她的不是我，而是自由之神，是伟大的大众意志。我还教导她，要和身边所有人团结起来，形成一个整体，蔑视一切旧有的统治秩序与纲常伦理。你们是最伟大的人，你们是了不起的大众的一份子，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更是你们的。你们有权决定这个世界的风景，你们想让世界怎样世界便是怎样：你们痛恨战争，世界便永久和平；你们恐惧疾病，自由之神便会为世界打上万能的预防针；你们憎恶独裁统治，那些帝王便即刻枭首于断头台，他们恶贯满盈的污血将为民主的康庄大道铺上一卷鲜艳亮丽的红地毯；你们追求真爱，丘比特便会万箭齐发；你们渴慕青春，肉体从此将活力不减；你们烦倦雨季，天空便万载晴日；你们嫌阳光刺眼，好雨便知时而绵绵；你们想听风，风便殷勤而至；你们欲观月，月便高悬中天；你们要谁生，那便让他生；你们要谁死，审判之剑刃下绝不留一人…你们是凡人，你们亦是这世界的神，只要你们发挥人性中的光辉，只要你们愿为大众牺牲一切，只要你们足够爱恋人类本身，你们便无所畏惧，你们便点石成金，你们便永受神的眷顾。而这世间，便是极乐之天堂。
——我又将这个城镇所有将死之人救活，并将大众意识与自由精神传授与他们。得救的病患无不感激涕零，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地抓住我的手，这让我有种神圣的成就感。所有人都面貌一新，所有人的灵魂都蜕变了，我让大众自由精神之旗帜高高飘扬，我让世界充满爱。
——从梦中醒来，我意识到自己体内便寄宿着自由之神，我知道自己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我可以改变自己，我更能改造世界。大众时代是如此的美，我又是如此的优秀，我理当对生活充满信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克服眼前这些本不算困难的困难，迎接我的必定是最好的未来。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我深爱着这个世界，正如这个世界深爱着我。为了这大众时代的盛世，我愿意牺牲一切。
——这个梦让我如获新生，从那以后我对这个国家的政治体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知道自己当然不可能像梦中那样全知全能，但我相信自己只要坚定信念，誓死捍卫这伟大的大众时代，做一个大众精神最忠诚的信徒，留下平凡而伟大的人生轨迹，就是对自己、对社会最大的回报。
——第三级别的克己程序一共运行了两个星期，即是一个疗程。在这个疗程结束后，未成年人保护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的心理健康指数已升至89，治疗不必继续了。从那以后，我的心理健康指数虽然出现过轻微的波动，但始终维持在75～90的值域，并未出现心理压力过大的问题了。
——直到今年1月25日（就是我的生日了），我一次性通过了素质评测，移除看护芯片的同时接受了自由芯片植入手术，正式成为计票系统的一份子。回忆起儿时的事，我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家里曾发生过那些变故，才使我有幸接受心理治疗，它使我比同龄人更早成熟，更早明白大众精神的伟大，也使我对这个国家的制度比其他人怀有更多的尊崇，更狂热的忠心。我也可谓因祸得福啊。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2:00 5月21日
——纪信你在看吗？看完了没？
纪信（ID:111111） 22:00 5月21日
——当然，我一直在看。
塞纳·阿隆索（ID:132570） 22:00 5月21日
——对我说的往事有什么想法吗？我很想听听纪信的看法。
纪信（ID:111111） 22:01 5月21日
——不知该如何下笔。
纪信（ID:111111） 22:10 5月21日
——我觉得，克己程序的效力真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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